点击阅读全本

相国府的任命状来得很快,却并非直接擢升为兵曹掾,而是一道略显暧昧的军令:“着原北军五校军侯凌云,暂领相府亲兵营军司马一职,协理军纪整顿事宜,听命中郎将李儒。”

军司马,秩比千石,看似比兵曹掾(比六百石)高了半级,但“暂领”二字,以及被安置在相府亲兵营,其中意味,耐人寻味。凌云心知肚明,这是李儒的手笔,或者说,是董卓和李儒共同的决定。兵曹掾掌实务,职权清晰,而将他放在亲兵营担任军司马,更像是一种试探和观察。亲兵营是董卓最核心的武装力量,如同龙潭虎穴,在这里,他的一举一动都暴露在无数双眼睛之下,既要他做事,又要将他牢牢控制在掌心。

所谓的“相府亲兵营”,并未驻扎在相国府内,而是位于洛阳城西紧邻上林苑的一处庞大营区。这里原本是北军五校的校场之一,如今被西凉军最精锐的部队占据。营寨栅栏高耸,刁斗森严,巡逻的士兵盔明甲亮,眼神锐利,带着一股百战余生的悍勇之气。空气中弥漫着皮革、汗水和钢铁混合的味道,还有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肃杀氛围。

凌云持着令符,在一名李儒派来的低级文吏引导下,踏入这座军营时,清晰地感受到了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目光。好奇、审视、轻蔑、敌意……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刺在他这个穿着破旧囚衣、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新任军司马身上。

交接手续在一种近乎凝滞的气氛中完成。原亲兵营的主官是一名西凉羌人出身的都尉,名叫胡车儿,身材魁梧异常,据说有徒手搏虎之勇。他接过调令,只是随意地扫了一眼,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在凌云身上停留片刻,咧开嘴,露出被槟榔染得暗红的牙齿,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

“哦?就是你在相国面前大放厥词,说什么要整顿军纪?”胡车儿的声音如同破锣,震得人耳膜发痒,“小子,毛长齐了没有?也敢来管老子的人?”他身后的几名亲信校尉发出哄笑声,充满恶意。

凌云面色平静,不卑不亢地行了个军礼:“卑职凌云,奉相国与李中郎之命前来报到,协助整饬营务。日后还请胡都尉多多指教。”他刻意强调了“相国与李中郎之命”,点明自己的来头。

胡车儿哼了一声,显然不吃这套:“指教?好啊!老子这就指教指教你!”他随手一指校场边上堆积如山的麻包,“那是刚运来的军粮,给你个表现的机会,带人把它们搬进仓廪,清点清楚,少一石,老子拿你是问!”这分明是下马威,将他堂堂军司马当作苦力头目驱使。

那文吏面露难色,想要开口,却被胡车儿一眼瞪了回去。

凌云心中冷笑,知道此刻若退缩,以后在这军营将再无立锥之地。他目光扫过校场,除了胡车儿及其亲信,远处还有许多士卒在操练或休息,看似漠不关心,实则都在暗中观察这边的动静。

“都尉有令,卑职自当遵从。”凌云朗声道,随即话锋一转,“不过,卑职既为军司马,掌军法纪,首要之事便是明职分、正规矩。搬运粮草,自有辎重营负责。若军司马皆行士卒之事,则职分混乱,法度何存?此风不可长。请都尉另派得力之人负责清点,卑职可在一旁监督,确保无虞。”

他这番话,既接了命令,又巧妙地抬高了身份,点明了职责所在,暗指胡车儿做法不合规矩。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附近区域。

胡车儿一愣,没想到这个看似文弱的家伙竟敢顶嘴,还说得头头是道。他勃然大怒,蒲扇般的大手按住了刀柄:“你他娘的敢教训老子?”

眼看冲突一触即发,一名传令兵飞马而至:“报!李中郎令,请凌军司马即刻前往中军帐,商议要事!”

timing 恰到好处。凌云心中明了,这是李儒在暗中关注,适时解围,也是一种警告——他的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凌云对胡车儿再次行礼:“都尉,李中郎相召,卑职先行告退。粮草之事,还望都尉妥善安排。”说完,不再看胡车儿那铁青的脸色,跟着传令兵转身离去。他能感觉到背后那几乎要将他洞穿的怨毒目光。

中军帐内,李儒正伏案查看竹简,头也没抬:“碰钉子了?”

凌云如实回答:“胡都尉似乎对整顿军纪颇有微词。”

“胡车儿是相国爱将,勇猛有余,智谋不足,你不必与他正面冲突。”李儒放下竹简,目光平静地看着他,“让你去亲兵营,是相国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那里是西凉军的根子,也是最难啃的骨头。你若能在那里站稳脚跟,整军之事,方可推行下去。若不能……”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卑职明白。”凌云点头。这是考验,也是机会。亲兵营固然是龙潭虎穴,但若能在这里打开局面,其示范效应将是巨大的。

“给你三天时间。”李儒道,“熟悉营务,摸清情况。三日后,我要看到你整肃军纪的具体条陈。需要什么人手,可以自行在营中挑选,报备即可。记住,相国在看着你。”

离开中军帐,凌云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他拒绝了李儒给他安排的亲兵,决定独自一人深入这座“狼穴”。他首先要做的,不是急着树立权威,而是观察、倾听、识别。

他换上了一套普通的军司马制式皮甲,刻意避开了主要通道,在营区的边缘、后勤区域、士卒休息的营房之间穿梭。他走得很慢,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每一个角落,耳朵捕捉着各种声音:军官的呵斥、士卒的抱怨、伤兵的呻吟、赌钱时的喧哗、还有角落里压抑的哭泣。

他看到了胡车儿的亲信校尉们聚在一起喝酒吃肉,对路过的士卒非打即骂。他也看到了许多普通士卒,他们眼神麻木,机械地执行着命令,但偶尔流露出的对军官的不满、对未来的迷茫,却被凌云敏锐地捕捉到。

在伤兵营,刺鼻的血腥和草药味混合。军医和助手人手不足,忙得脚不沾地。许多伤兵得不到及时救治,哀嚎声不绝于耳。凌云默默地帮着一个老军医按住一个腿部重伤的年轻士卒,方便他清理伤口。那老军医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但眼神中的戒备稍减。那年轻士卒疼得满头大汗,看向凌云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感激和疑惑。

在炊事营,他看到负责伙食的老卒和辅兵正在费力地搬运沉重的粮袋和宰杀牲畜。几个胡车儿的亲兵过来,不仅不帮忙,反而挑三拣四,抢走最好的肉食。炊事营的人敢怒不敢言。凌云走过去,没有斥责那些亲兵,而是挽起袖子,默默地帮老卒扛起一袋粟米。他那与普通士卒无异的举动,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在匠作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不绝于耳。工匠们赤着上身,汗流浃背地打造和修补兵器盔甲。凌云注意到,他们使用的工具相当落后,效率低下。他拿起一把刚刚淬火完毕的环首刀,仔细查看刃口的纹路,又用手指弹了弹刀身,倾听声音。这专业的动作引起了角落里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工匠的注意。老工匠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了凌云一眼,又低下头继续捶打烧红的铁块,但捶打的节奏似乎微微变了一下。

三天时间,凌云几乎走遍了亲兵营的每一个角落。他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都在看和听。他请几个看起来憨厚老实的士卒喝酒,听他们抱怨军饷克扣、长官欺凌;他坐在伤兵中间,听他们讲述战斗的惨烈和受伤后的无助;他甚至混在休息的士卒群里,看他们赌钱、角力,听他们用粗俗的语言谈论女人和家乡。

渐渐地,一些面孔在他脑海中清晰起来。

比如那个伤兵营里叫王犇的年轻士卒,并州人,原是丁原部下,后随吕布归附董卓。他作战勇敢,但因非西凉嫡系,备受排挤,此次受伤也因得不到及时治疗而恶化。凌云帮他请了更好的军医,还私下给了他一些钱买药。王犇这个憨直的汉子,眼神中重新燃起了光亮。

比如那个炊事营里负责记账的老周,河内人,年纪大了,无法上阵杀敌,只能在后勤混口饭吃。他识字,为人谨慎,对营中各类物资的流向和人员背景了如指掌,但从不轻易开口。凌云有一次无意中帮他纠正了一个复杂的粮草核算错误,老周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惊讶和探究。

再比如那个匠作营的哑巴老工匠,别人都叫他墨老,据说祖上是秦代的工匠,擅长铸剑和机关之术,但因性格孤僻,又不善言辞,一直不受重视。凌云有一次在他身边蹲了半天,看他锻打一把铁尺,临走时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简单的滑轮组示意图。墨老盯着那图看了很久,再抬头时,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

当然,他也清晰地识别出了那些必须警惕的“眼线”。胡车儿安排在他名义上的直属手下——一个叫赵三的队率,油头滑脑,眼神闪烁,明显是来监视他的。还有几个经常在营中晃荡、无所事事却消息灵通的“老兵油子”,他们与胡车儿的亲信过往甚密。

第三天傍晚,凌云坐在分配给他的、简陋得只有一榻一案的军司马营帐内,案上铺着粗糙的麻纸。他提起笔,却没有立刻书写条陈。帐外,赵三假意巡逻的身影不时闪过。

狼穴已然深入,是人是狼,已初现端倪。下一步,不再是藏身,而是要在群狼环伺之下,小心翼翼地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哪怕极其微小的势力据点,并开始实施他的“暗渡”之策。整顿军纪,既是李儒和董卓给他的任务,也是他最好的掩护和切入点。

他蘸了蘸墨,在麻纸顶端写下了四个字:《整军建言》。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寂静的夜里,仿佛开启了一场无声的战役。而这座军营,便是他的第一个战场。

更新时间:2025-11-06 07:10:32

查看完整章节
上一章返回目录下一页